愛是不妒忌，不夸張，不張狂，凡事包容，凡事盼望，這是理想的愛。在我心里，媽媽就擁有這一切。
比誰都關(guān)心天氣
媽媽的晚年過的很平靜。他有許多戒律：比如，每餐吃飯，湯只能喝八勺，一勺不能少，一勺不能多。誰也不知道“八”這個數(shù)字是怎么蹦出來的。
有一次吃飯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她喝一勺湯，數(shù)一個數(shù)，很奇怪，就問。她說，她在數(shù)著喝湯。
我吃了一驚，又問：喝幾勺呢？
她依然很認真地說：八勺。
在座的人，禁不住暗笑。
又如，每天晚上，媽媽一定要看天氣預報。大約在天氣預報節(jié)目開始前半小時，她就坐在沙發(fā)上。這段時間里，她把要吃的幾種藥從盒子里拿出來，擺在茶幾上，然后依次打開瓶蓋，把藥倒入手中，確認粒數(shù)后，送進嘴里。她吃得很慢，每一個動作極其專注。
等她吃完藥，天氣預報差不多也要開始了。
電視機擺在沙發(fā)前五六米左右的臺子上。她的視力聽力早就不好了，又不肯戴助聽器，誰也不知道她聽到什么，看到什么。偶爾一兩次，她上廁所或干什么，錯過了天氣預報，就會問旁邊的人，明天好天還是壞天，最高溫度幾度，最低溫度幾度。有幾次，電視機出了故障，到了時間，看不到天氣預報，她就會嘮叨，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氣呀等等。
其實，她從不出門，天氣跟她幾乎沒有關(guān)系，她就是比誰都關(guān)心天氣。
把床擺回原位
她幾乎不吃肉，就吃魚。別的魚也不吃，只吃一種魚，非洲鯽魚，十幾年不變，每天一條，中午吃一半，晚上吃一半。同一種做法，用醬油加姜片、麻油等作料燉，味道從來不變。每餐飯，吃魚前，她都會笑瞇瞇地問我們，要不要吃一點呀？我們都搖頭。一開頭，女兒還有興趣，吃了幾次，就再也不吃了。
有一次吃飯，吃到一半，媽媽的假牙突然掉了，嘴巴一下癟進去。
女兒有些吃驚，連筷子都拿不住了。
我們笑她，當面笑她，好像她有數(shù)不盡的可笑的事。
她的問題，永遠就那么幾個。被她問得不耐煩了，我們就大聲回答她。媽媽從來不生氣，笑瞇瞇的，任我們說。
她的生活，跟鐘擺一樣有規(guī)律，只是睡的時間越來越長，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。清醒的時候，常常一個人玩紙牌。爸爸活著的時候，常常一個人玩紙牌，媽媽從來不玩。
她不用空調(diào)和電風扇，說是那種風吹到身上，毛孔會松。福州的夏天，非常炎熱，有時溫度高達40℃。她的房間朝南，有窗有門，常有對流風進出。床沒擺在通風地方，躺在床上，風吹不到身上。
有一年夏天，氣溫特別高，我就想把她的床移到面窗的位置。問她，她搖頭。
我看天氣實在太熱，趁她不在房間的時候，把床移了一個位置。她看到以后，生起氣來，叫我馬上把床移回去。
我雖然極不情愿，但還是照她的話做了。她看著我把床擺回原位后，才肯離開。
我無法解釋這一舉動。為什么她寧可忍受熱，非要把床擺在習慣的位置上？為什么她看到床移位后，會有那么強烈的反應？
老人九十如孩子
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才想通。熱，我身上感受到的熱，跟她身上感受到的熱，不是同一個東西。我怎么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感受呢？一個四十多歲人的感受，能跟八十多歲人感受一樣嗎？我對她完全沒有體悟。古話說，人生七十古來稀。人類有史以來，沒有經(jīng)歷過現(xiàn)代這樣的長壽。九十歲的老人是怎么回事?他們在想什么？怎樣感受世界？他們需要什么？有著什么樣的身體？全世界找不到一本經(jīng)過時間檢驗的經(jīng)典，或一份完整的記錄，或一個積累足夠經(jīng)驗的專家，提醒我們怎么理解他們。
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。
所以，我覺得孝順這兩個字說的特別好。孝，古意為順。順，順也。雙重順，無條件順。就因為你不明白，所以無法體悟。第一次當母親，大多數(shù)人會為嬰兒的啼哭驚慌失措。于是要問前輩，看書，漸漸領悟到哭的含義?？奘菋雰旱难哉Z。九十歲的老人像孩子，經(jīng)常難以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。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不想要什么，他們有他們的表達方式，雖然有時會表現(xiàn)得極其固執(zhí)或不可理喻，不也可以理解為他們身體發(fā)出的強烈吶喊嗎？
子非魚，焉知魚之樂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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